蓝妮:父亲的板栗与草鞋

2023-08-28 08:59  

一  见  如  故  乡         

罗  田  是  老  家         

父亲的板栗与草鞋

作者|蓝  妮

罗田文联:感恩的心,感谢有你。

很小的时候,母亲出了一个谜语让我猜,她说:“娘一笑,儿一跳”。我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,没猜出来,很少说话的父亲在一旁望着一个劲眨动眼睛,大脑正在急转弯的我说:“天天吵着要吃的东西怎么猜不到”。我这才恍然大悟:是栗子!

父亲用嗔爱的眼神瞪了我一下,又低头继续编结他的草鞋。那时候编草鞋几乎是每个农村汉子都会的手工活儿,而父亲的草鞋编结得格外好,就是比村里任何庄稼汉都编得好。别人编的草鞋顶多穿个两三天就烂了,而父亲编的草鞋总是能穿上十天半个月的,而且上山与下田都像草上飞一样,厚实轻便。

▲ 图片:编草鞋

那时,在田间农活休息的时候,大伙儿放下锄头,坐到树下阴凉处,享受日头下劳累后的休闲一刻,喝茶抽烟任意嗨聊起来,什么乡村家长里短、隔壁左右林林总总的琐碎之事,顺带来几个段子,黑的紫的红的,当然更多是黄的,笑谈中有声有色有情有景,也不亚于当年春来茶馆的茶客们,大雅与小俗,下里巴人种种趣谈笑料,也是那个时代农民土文化生活层面的乡村俚语、一道剪影。

父亲总是在人们的笑声中悄悄离开,钻进田边地角的山林里。年轻的他身手敏捷,像极了一只灵巧的猴子,只见林子里的树影一棵棵逐次晃动,转眼间父亲的布袋兜里,已装满了绿绒绒尖刺刺的栗球。父亲把他们倒在地上,三下五除二地剥开栗壳,鲜嫩嫩的板栗就滑进了他的布袋兜。随着不远处的笑声依然喧闹,他又向另一处的林子钻去,等到队长喊起:开工喽!父亲的布兜已是鼓鼓地垂下来了。

▲ 摄影:雷建高

那时候的板栗没有现在这样丰盛的收获,更没有现在的品种繁多,几乎都是小小个儿的,而且不是每家每户都有,可能是那时的嫁接技术落后吧,等到真正成林成树结果的却是寥寥无几。我家就在那个遥远而偏僻的小山村,四户人家,只有那么三五棵板栗树,而且不是年年都会结果。我家屋后有两棵板栗树,隔个山坡有两棵,板栗的个头中等大,比塆子别人家的都要大一些。

那时候的板栗要等到中秋或是更晚一些时候才打下来,有的板栗球绽开了,栗子跳出球壳掉到地上草丛里,这就是我母亲的谜语里说的:娘一笑,儿一跳。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栗子,罗田人过去都称板栗为栗子。父亲和母亲早上叫不起总也睡不够的我和姐姐,她拖着长长的腔调:英子,妮子,昨夜发了一夜大风,后山上肯定有栗子掉下来,想吃栗子的快起来哦。姐姐不怎么爱吃栗子,自然呆在梦里不肯睁开眼睛,乐得我翻身而起,风一样奔向后山。

▲ 摄影:汪利群

母亲没有骗我,红扑扑的,晶亮亮的,还略带一层薄薄的霜露,静静地躺在草丛中。我兴奋地像个捡蘑菇的小姑娘,把两个小小的口袋,还有儿时母亲给我缝的一种系在胸前的小布兜,就像现在的口袋短裙的样子,全都装得满满的,一蹦一跳地跑回到家里,正在灶上忙着做早饭的母亲厉声响起:姑奶奶你莫生吃,倒出来剥皮煮熟下面条吃。我极不情愿地掏出栗子来,父亲笑着说,不要急,等我中午趁歇晌的功夫再去山上摘点回来,凑着也有一大锅了,我吞了吞口水,伸手抓了一把,转身就跑,母亲的声音在后面追来:”嗯下劲七(就是“你拼命地吃”),七(吃)得屙栗子不消化就知道狠气儿”。母亲总是用这个来吓唬我,还真的不消化,拉的全是栗子渣,也不敢告诉母亲,但还是没逃过她那年轻的眼睛,从茅厕出来时边走边说:“我说么样儿哈,嗯(你)聋子不怕雷,还七(吃)社”。那时的栗子真的太好吃了,每到吃栗子的季节,我人整个的瘦了一圈,还若无其事,忘不了栗子的甜味,太诱惑人了。

▲ 摄影:肖家怀

父亲穿上自己编织的草鞋,开始从自家的几棵树上,收取剩下的栗子,除了风吹落的,也还有大部分结结实实地悬在树上,枝枝叶叶下面,它们静静地默守秋天,正像金朝王哲的《黄鹤洞中仙》:

你待坚心走,我待坚心守。

栗子甘甜美芋头,翁母同张口。

开取四时花,绽取三春柳。

一性昭然全得他,玉液琼浆酒。

父亲的草鞋穿行在观音山脚下每片深幽丛茂的密林中。那时我家后面有座陡峭的山岩,叫金鸡岩,金鸡岩四面环山,主峰直通观音山,坡岭连绵起伏,松石溪泉,枫林尽染。而每到这个时候正是栗子飘香,果甸枝头,父亲和他的草鞋在大山里行走自如,攀树摘栗如探囊取物。夕阳西下,山色流连,父亲就这样踏破草鞋,翻过群山。岁月如烟,记忆如栗,依然鲜甜如故。

▲ 摄影:汪利群

那时候的栗子,父辈们并没有及时享受美味,或入汤摆盘,或佐餐酤酒,它们被宝贵成山珍佳肴,极品美味。父母亲把它们小心掰剥开来,那红彤彤的栗子珠圆玉润,在柴屋里堆成一座小山。父亲自己动手,编一个大大圆圆的竹筛子,然后用绳子把它们吊在窗口通风处,让其自然风干。风干的栗子身子整个缩小了,尤其是半干时,村里人叫蔫栗子,蔫栗子好吃得不得了。母亲用它们来招待特别有身份的客人,比如族里的长辈和村社的干部。过年的时候,蔫栗子已变得像小石子一样坚硬,可并不改变它特有的甜美与鲜味。到了过年的时候,父亲从悬在楼板横梁上取下硬得哗哗作响的栗子,(他们把一袋袋干栗子挂的那么高,无非是防着我这张贪吃的馋嘴,弄得我每次望梁兴叹,吞着口水无奈地转身。也就从那时候起,我学会了自律。现在想起来,很是同情那时欠吃栗子的样子,太可怜了)。

▲ 动态图 | 摄影:汪利群

母亲把它们和刚刚腌了些时候的腊肉,一起放进一个大土罐子里,放在火塘边上慢火炖煮,那栗子和腊肉的香味儿弥漫起来,整个屋子里都闻得到,好香好香的气味,让人馋涎欲滴。母亲把煮熟了的腊肉栗子汤倒进锅里,再加多一些水,放进面条和糍粑,给我和姐姐每人添了一大碗,那个鲜甜的味道呀,我怎么也形容不出那种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吞进去了的感觉,太美太美了,我敢打赌,除了我们那一代人,现在的年轻人绝对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美味。我的一个小堂弟,每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,把牛赶进牛栏里,然后坐在村前一棵桐子树上唱着这样的儿歌:桐子树儿开白花,娘不在屋地我当家,早上鸡汤下挂面,夜些(夜晚)栗子煮糍粑。他在树上边唱边甩着光脚丫的样子至今我记忆犹新……

▲ 摄影:汪利群

光阴流转,岁月轮回,父亲的草鞋与栗子已成记忆成往事烟尘,但我对栗子却是一直情有独钟。且不说我对这片故土的山山岭岭爱得有多么深沉,而是我的根早已固植在观音山下的金鸡岩前,那里的寸草寸木寸水,都有我朴实炽烈的情愫和眷恋。随着改革的步伐跨越与时代腾飞,我开始感觉些许的失落,确切地说,还是沉浸在儿时对栗子的一种神驰般的向往和流连吧!现在都叫板栗,满大街的板栗摆满各个商铺门前,虽然那么一片丰盛的景象,我依然会视它们为珍肴参果,异乡的岁月,每到栗子成熟的季节,我强忍住馋嘴的本性,让思念静止下来,低头走在异乡的街道上,脑子却一遍遍浮现此时家乡板栗上市的情景和场面,当然,更多的是儿时屋后的那两棵栗子树,它们已化尘泥,而印象却清晰如在眼前。

就在昨天,一位诗友来看我,就便帮我拼装一个组合简易柜,我特地从小摊上买回板栗,和排骨山药一起炖好,可是吃饭的时候,他说他一个板栗都不吃,他不喜欢吃,我讶然。幸好,还买了牛肉和牛筋及其它的一些菜,不然可就尴尬了。虽然别人这样,而我却依旧故我,一直喜欢吃栗子,并且总也吃不厌,因为它是一种怀念,一种情感,还是一份幸福。满满的回忆延续到今天的板栗香甜,它们在我的桌上碗中,那么嫩滑可口,美不胜言,梦里醒来,闻着迷醉,吃着鲜味。栗子是我梦中的童年,是我打拼岁月里不落的乡愁,而当我站在家乡的土地上,栗子就是我的诗和远方!

▲ 摄影:汪利群

在这个栗子飘香的季节,我回到阔别二十五年的家乡,这样的早秋时分,这样火红的季节,栗子以它母亲慈爱的眼神迎接我的归来,叶落归根,尽管漂泊多年,故乡的山山水水依旧亲切地致我以无声的微笑与抚视,我真切地感受到它深沉的情怀和暖暖的胸怀。轻松惬意地走在栗香弥漫的林荫道上,诗兴不意而来:

板 栗 吟

一身骨刺露锋芒,通体尖牙护稚黄。

垂甸千姿悬静野,开颜一笑绽酥芳。

取仁火灶针球软,扣齿炉台至味香。

盘尽杯残频送盏,酒酣夜半未沾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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